2010年1月10日

文件化的藝術

  這是一個從「在無法有檔案的事件中,生產行動和檔案」[1]開始的考量。

  如果,這種「無法有檔案的事件」的構成條件,來自於時間的無法逆轉與歷史現的不可還,那麼由此「生產行動和檔案」以作為對於過去的回響,則標示著對於歷史的重讀與重新詮釋。這種詮釋可能來自於某種簡短的歷史訊息的擴張,某種「郭公」與「夏五」之外的填補。然而這些填補的過程如何運作?所填補的又是什麼?填補上的與空缺的又是何種關係?在當代藝術的氛圍下,這種填補似乎不是任意而為的,它首先關涉這些殘留下來的訊息的脈絡,而使得新增的填充物可以與之共構(無論這種共構是協調的或不協調的)。同時,此一填補與原本的空缺之間的關係也不在於還原,而更接近於模擬(simulation),而這種「假裝存有」這正意味著原本的空無。

  事實上這種填補廣義地看幾乎無處不發生,而等待被填入的空缺也無處不在,歷史事件如同無刻度的水銀溫度計,它沒有記號系統作為階段的劃分標定,而總是在任兩個節點之間具有無限的空缺。在某種回溯與挪用的形式中,對於歷史中的影像的截取與變造更加強化了這種填補的意圖,通過老照片、檔案、文件的懷舊質地,而在填補與既存間開啟一條穿越時間的路徑。然而我們能把它視為今日的歷史畫(peinture d’histoire)嗎?顯然不是,歷史畫帶給我們的往往是截然不同的經驗,它敘述的歷史總是某種榮耀的時刻而不只是某個過去的時刻;同時,這種填補也不只是題材的問題──否則它就類同於風俗畫(scéne de genre)──而更涉及再現的形式與載體。

  反過來說,攝影、檔案、文件等形式因為機具賦予的「客觀性」、以及某種田野調查的方法的涉入,而被視為更有效的填補──卻不總是被視為是「藝術」。延伸而來的,當歷史當中的影像、檔案與文件被視為藝術品時,也就意味著藝術概念的變化,以及被視為藝術的文件的身分的轉變。也是在此狀況下,我們才能理解Hans Haacke所鋪陳出的照片與文字並不只是種文件,而是在形式上文件化了的藝術品。

  另一種狀況則是對於事件的模擬或重演,以重讀某個歷史情境,比如在紀錄片《我們沒輸》[2]中的失業女工,在裁員後的幾十年仍持續重回現場抗議;又或者像陳界仁的《加工廠》,重新召集了員工進行工作。這些模擬行動因為它們的無傷的特質而儀式化了,正如John Wojtowicz並不會因為在Pierre Huyghe的《第三類記憶》(The Third Memory, 1999)中重演他自己搶銀行而犯法。

  現在,我們將句子改寫為「在可以有檔案的事件中,生產行動與檔案」。

  它顯然面臨的是截然不同的問題,問題不再是如何模擬、考察、想像一件過去的事,而是對於一個現在發生的事件生產「文件」的課題──而藝術家往往對此具有責任。當這個事件作為一種「非藝術」的宣稱而出現時,則尤其弔詭,因為文件的生產正是關於事件發生的證明,而作為一種有證據力的形式傳遞給藝術世界,而由此追認這個事件「是藝術」。此一過程幫助建構了前衛藝術的神話,正如Allan Kaprow感嘆使他成名的「都是那些從未參與偶發藝術的人」,正是在無法親臨現場的狀況下,仰賴著文件釋放出的氣息來滿足我們意圖前衛的癮頭。

  另一方面,這句話也可能指向尚未發生的事件,這當然不是說我們能夠對未來生產文件,而是「計畫」(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計畫)作為藝術實踐的可能。當Harold Rosenberg表示「未來的藝術可能變成一種類同哲學的存在」[3]時,他所面臨的已是如Kienholz所展示的許多未完成的計畫,以及其他許多藝術家發佈的宣稱與綺想。從觀眾的角度來看,它與今天閱讀Allan Kaprow作品的文件相去不遠,甚至將他的感嘆予以極致化:「我們不想親身經歷,只想理解。」



[1] 此為陳界仁在「影像‧歷史‧視差──創作理論研究方法系列」的講題,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,2009/11/03.

[2] 李惠蘭導演,105min2006,參見http://www.wmw.com.tw/data02.php?Imovie_id=291

[3] Harold Rosenberg,〈藝術與文字〉,引自Gregory Battcock,連德誠譯,《觀念藝術》(台北:遠流,1992),頁14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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